·Voice·上篇
你的死,对别人来说,不过是毫不相干的存在。
你死后,究竟想要变成什么呢?
你死后,究竟想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呢?
别傻了,死亡只是又一次的身临地狱而已。
【1】
我站在高楼上,看见远处的夕阳霞光晚照,浓重的火烧云舔舐着低垂的夜幕。一半光,一半影。就好像垂死的人,挣扎又扭曲的姿态。
如果一切能够重来,那该有多好。
如果一切能够重来,就可以选择另一条路了。
如果一切能够重来的话,那么结局,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?
但是,如果一切真的重来,也就不是这个世界了。
颠倒的夜空,急速的风,刺痛的双颊。
空气的旋窝将我包围,我像羽毛一般漂浮着。
我知道,我在飞翔。
“……咔嚓……”
【2】
六月的雨,八月的风,十一月的雪。
从没有一个城市,让我如此怀念。记忆中所有有关它的事情,以及那些与它有关的人们,每当回想起来,都会让我流泪满面。庆城啊,我曾经的故土。
1995年,我记得,那是个充满期待与希望的一年。当时的我刚从大学毕业,走出校门,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信心。该怎么说呢,就是浑身都感到一股力量,它催促着你去探索新的世界,去认识新的事物。我对自己感到信心满满,因为我是当时那一届里最优秀的毕业生。所谓“优秀”,也只是比其他与我出身相同的人们好了那么一点点,但仔细一想,却又找不到比他们高在哪。可是我就是这么固执的认为着,我会比同龄人出类拔萃,我会比他们都出名。
这种想法,我重来都没有改变过,包括当我后来遭遇那些事情的时候。
我读得是当时庆城里有名的音乐学院。音乐学院?没错。你可能会问,为什么不是像清华北大那样正统一点的大学?哦,并不是我没志向,只是我的高考分数和当年北大在庆城的招收分差了7分,以至于与梦想中的象牙塔失之交臂。本来可以再读一年接着考北大,按照这次的高考成绩预算的话,明年我一定可以上北大的。但是当时一想到还要再读一年高三,我就忍受不了那个苦,索性在填志愿时,第二顺位就随便写了一个感兴趣的。
那时的我只是想着,如果考不上北大,去不了北京的话,那么我就在庆城里弹一辈子吉他,舒舒服服地一辈子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了。我发誓,当时我只是稍微想了想而已,因为一模和二模的成绩已经说明了“北大就是我的”这个事实。可谁曾想,我这还未说出口的想法竟然“一语成谶”。
人们所说的造化弄人也不过如此吧。
只是后来的事态发展谁都无法预料。最终,我还是去了北京,到了那个让我既甜蜜又痛苦的城市,遇见了那些让我既疯狂又绝望的人,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。
【3】
我所读的音乐学院里有许多乐器分科,而我选择学习吉他。在当时,这个学科并不是最热门的,学员最多的要数西洋古典乐器,像大提琴、长笛之类的。可是我知道,只要我努力,不管我学的是什么,都一定会有成就。就凭我还差7分进北大的成绩,我有这个能力和信心。
我把这些年攒的零用钱全部拿了出来,又从母亲那里借了一些。之所以说“借”,是因为他们对我的义务监督和抚养的期限已到,我已经成年了,再没有理由要求他们无条件的为我买这买那,并且,人借来的东西总是要还的。以上,是父亲在我18岁生日时说过的话。
我数了数这些钱,差不多有1500块,这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。一想到,我可以自由地支配它们,不用再请示父母,我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。
19岁夏天的末尾,我用这些钱到小城中心商业街的一家乐器行买了一把吉他。虽然只是个二手货,但我还是兴奋的交了钱。临走时,店主好心地送了一个琴套给我,他说,好好用它吧,这吉他不比其他的差。我当时高兴的有点茫然,但是我想,我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。
当我把这把老式陈旧的二手吉他背回家时,父亲正坐在沙发上吞吐着烟雾。他看我抱着它走过狭窄的客厅,突然开口道,那些钱就换了这玩意儿?接着是一声悠长的叹息。我站住脚停在那里看着他,不知该说些什么。其实,已经什么都没必要说了。他对我放弃另外365天努力去换取更好前途的做法伤透了心。而且,我还明白,自从录取通知单下发的那天起,他也已经放弃我了。默默地转身离开,我抱着吉他走进房间锁了门。
整个下午,我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弹琴。按照上课乐理老师讲的吉他知识,调了弦,试了音,果然如乐器行老板说的一样,这是把优秀的二手吉他。轻轻波动琴弦,一股圆润的声音便涌了出来。像是最美的珍珠敲打着玉器,碰撞出最清澈的响声。这大概就是所谓的“嘈嘈切切错杂弹,大珠小珠落玉盘”了吧,我想道。也许,你原来的主人是迫不得已才卖了你的,但是既然被我遇见了,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了,我一定会好好练习的。
我觉得我应该好好地庆祝一下,因为我终于买了吉他,因为我终于摆脱了十年寒窗的苦读生涯,也因为我终于走出了父母既定的安排,可以选择做自己喜欢的事了。所以我给我的第一把吉他取了名字,它叫[命运]。是的,有时候,最爱捉弄人的,正是他们往往想摆脱却又摆脱不掉的命运。
而那时的我,天真到已经觉得掌握了自己的命运,才会愚蠢又可悲地取了这么一个名字。
【4】
大二和大三的两年时间里,我一直苦练着吉他。几乎从早到晚,一年365天,只要有时间,我就会在琴房里泡着。怀抱着吉他,一遍又一遍地练习。练到大拇指和食指脱了无数次的皮,练到它们都被磨起了蜡黄的老茧,练到整个手掌最后僵硬麻木、酸疼无比。
柔情的小夜曲,轻快明朗的流行音乐,甚至有段时间我竟然突发奇想地练起了深沉的G大调。呵呵,那时的自己就像一个痴迷在音乐世界里的疯子一样,就这么不顾一切地、断绝一切地在那个世界里奔跑着,努力地、拼尽全力地奔跑着。
我时常会想起一些音乐界的奇才们,有时候练着练着琴,就会不由自主地转移了思绪。天分过人的莫扎特,聋耳天才贝多芬,生途坎坷的肖邦,巴赫,还有……还有许多。他们的事迹和脸庞一遍遍地浮现在脑海里,让我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,而且越想越强烈的预感,我将会在音乐的世界里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,那将会是一条谁都无法取代的路。有了这个感觉,我忽然觉得每次回家时,父亲失望的叹息和母亲哀怨的脸庞都变得不再重要了。我坚信,我会活的比这里所有的人都好上百倍,会比他们任何人都更加精彩。
大四的时候,正赶上这所音乐学院举办校园祭。所说的校园祭无非就是让各大学科的拔尖学生来一场才艺展示,自愿报名。虽说自愿,但是有些学生却早已上了教授们内定的比赛名单。我的吉他已经小有所成,参加校园祭只不过是为了证明一下自己这两年来苦练的结果。我永远记得那一天,是个微风拂面的下午,几乎全学院的人都集中到了中央广场上,他们翘首着、期盼着、沸腾着、欢呼着。我坐在临时搭建起来的舞台上,翘着腿,抱着吉他,一曲接着一曲地弹着,一首接一首地唱着。沉重的吉他压得我的腿都麻木了,但是我完全不在乎,只是感觉那天环绕在中央广场周围的桃花开得好美,就算每天都从旁边经过,也没觉得它们像今天那样美过。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,当我表演结束时,我似乎看到整个世界都欢呼了起来。
也许是校园祭的成功表演让我信心倍增,在之后的毕业实习期间,我的工作也很顺利。我在庆城的一家酒吧里找了一份工作,大约像是临时站台之类。得到工作后的第一时间,我就往家里打了电话。接电话的是母亲,我迫不及待地告诉了她这个消息。原以为她就算不高兴也至少会对我说些鼓励的话,但是没想到,电话的那头却是一阵沉默。接着我听到了父亲的声音,他说,浪费四年时间就换来了这个?语气生硬,还夹杂着怒火,接着传来一阵清脆的破裂声,然后就是无边无际的忙音。我握着听筒站在那里,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泪水湿了眼眶。我能想象得出父亲说这话时的表情,也能想象得出他愤怒地摔杯子的样子,还有坐在一边拿着电话、一脸哀默的母亲。而他们的样子,最终成为了我逃离这座小城最充分的理由。
其实,不回家也没什么不好,其实,自己住也挺好的。我一直这样自我安慰着,又逃避着。对自己的音乐前途充满信心,但是却害怕见到父母失望的脸庞。白天窝在租来的房子里伤心欲绝,晚上又到嘈杂的酒吧里说笑弹唱,这两种矛盾又复杂的情绪让我几度面临精神崩溃的边缘。直到后来我遇见了他,雷文,那个把我真正引领到音乐大道上的人。
在实习后的第三个月末,我与那家酒吧签订了长期合作协议,并且领到了自己的第一份工资。虽然只有1200块,是当时夜场站台工作人里最低的,但我已经满足了。我用这笔钱付了房租,又还了当初向母亲借钱买吉他时的那笔债,最后把剩下的几十块钱小心翼翼地装进兜里,这可是我这个月仅有的生活费,没了它,我只能出去要饭了。
我永远记得当我把钱拿回家里放在他们面前的那一刻,母亲的眼光闪烁,而父亲只是冷漠的看了我一眼,就转身离开了。我知道,虽然我现在能挣钱了,但他还是没有认同我。其实,他是瞧不起我的,更瞧不起我现在的工作。我明白他现在还是对我当初的选择耿耿于怀,不明白这个曾经如此出色的女儿,为什么如今做着为他人谈笑说唱这样卑微的工作,他一直相信着我应该有更好出路,而不是被困在这座小城里面,默默无闻地度过一生。
真可笑,当人类的幻想远远大于实际时,就是我父亲的那个样子。
我什么都没多说,放下钱,回到自己住了22年的小屋里开始收拾东西。我真想把这个家里还值得我去回忆的东西通通带走,可是那天的我只拿了一个普通的手提箱,它无法全部装下它们,就像长大后的我,再也无法装下父母思想了。应该出去闯一闯了,我已不再是从前那个言听计从的小孩子。收拾好了衣服和日常生活用品,我拖着箱子走到门口。母亲站在那里看着我,也只是看着我,一如既往的沉默,就像高考之后过去的1500多个日日夜夜一样,沉默而哀愁。她现在站在这里,只是对一个辜负了他们期望的女儿做最后的告别罢了。
我想上去抱抱她,可是身体却执行了相反的动作。拧锁,开门,关门,转身。隔着镂空的铁栅栏,我忽然感到一瞬间的迷茫。这样的结局,并不是自己当初想要的啊。我能感觉得到,此刻的母亲正站在门的另一边,注视着我的背影。但是最终,她还是关上了门,彻底的将我留在了外面的世界。
【5】
再次清醒过来,已经是三天后的下午了。自从那天我提着行李箱回到住处后,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喝了整整半箱啤酒。借酒浇愁的人都不愿意让旁人看着。低浓度的酒精喝的再多也醉不了人,但是它们却久久积聚在我的胸口,烧的五脏六腑都跟着绞痛起来。很痛,也很苦,但是肉体上再多的痛苦也比不上心里面的。离开家后的我还是没能甩掉这个毛病,一但遇到不开心的事,宁愿独自舔伤,也不愿意找人倾诉。其实,也已经没有人可以倾诉的了,那些大学时期三两个曾经一起说笑玩闹的朋友,如今都各奔东西,去寻找自己的前程了。还留守在这个小城的,也只剩下了我。
我究竟算是什么呢?我究竟在做什么呢?我究竟还剩什么呢?这是这三天以来,我在半睡半醒之间一直思考的问题。毕了业的我只不过是个会弹吉他的小小乐手,在酒吧站台的我只不过是为了他人赚钱的工具,离开家的我也只不过剩下我自己了。我能有什么得意的呢?是还差7分就能上北大的分数么?可现在它什么都不是了。是可以自以为傲的吉他么?可没了你还会有更多的吉他手啊。是的,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得意的了。与那个刚从学校出来初入社会的自己相比,我退却了。热情什么的,希望什么的,努力什么的,如今都和我没有半点关系了。
我从床上爬起来,换了衣服,又收拾好房间,然后背着吉他,去完成今天必须完成的“任务”。到达酒吧后,离开场次还有些时间,我索性就在吧台前找了一个位置坐下等着。调酒师在后面晃动着酒器,冰块与瓶子碰撞发出的声响好像在演奏一首无名的乐曲。我用脚轻轻地跟着它打节拍。此时,坐在我旁边的男人突然转过了脸,晃动着手中的高脚杯,倾身向我靠近。一秒钟的走神后,我急忙靠向另一边,然后就看见他的双唇一扇一合地道,让我猜猜,你就是那个“吉他小才女”吧?不错嘛,拍子打得挺准的。
什么?我下意识的反问回去。他没有回答,只是抬起手饮尽杯中的酒,然后淡笑着对调酒师说,什么嘛?原来只是今年的葡萄酒啊?那还买的这么贵?!好酸。我坐在一边呆呆地看着他,心里想着该不会是遇见哪个青山病院里逃出来的疯子了吧,却没想到对面调酒师的脸色已经变得雪青。
看了一眼手表,马上就要到开场的时间了,我从椅子上起来,径直向舞台的方向走去。和同伴们打了声招呼后,就坐下调整起了设备和乐器。一切还是如三天前一样,喧闹的酒吧,舞池里扭动的人群,疯狂的节拍和鼓点,这里的一切都刺得我的耳膜生疼。它们将我从之前的迷茫中生生地硬拉出来,又将我推入了另一个更加浑噩的世界里去。
四个小时的“狂欢”结束之后,我来到酒吧的后廊里,在这里和同伴们商量了一下两天后要表演的曲目。等到我从酒吧的后门出来时,已经是夜里凌晨1点多了。我像往常一样沿着小路向外走去,却没想到被人从后面一把拽住。惊慌失措的我回过头刚想大叫,却没想到又看见了他,那个称呼我为“吉他小才女”的男人。他拽了我一下就松开了手,接着我看到他眯起了好看的双眼,微微笑着说,果然是你啊,还不错,倒是合我胃口。
下一秒,我就慌了,开始拼命向后退去。你要干什么?!变态,别过来!!!
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用了多大的声音朝他喊去,但是当时的我只是下意识地觉得,如果声音再大点,至少是能把他吓退的。这样吼完后,他倒是愣住了,不过没过几秒,他就大笑了起来。
好像是我没有把话说清楚。他抱着肚子边笑边说。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你,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。
看见我疑惑的目光后,他接着说,我想问问你,愿不愿意离开这里,到一个更加好的地方去。
什么意思?我现在一头雾水。
我的星探告诉我,这个酒吧里有一个弹吉他的小才女,所以我就“慕名”前来看看。他道。本来我觉得没什么,但是后来,看了你的演出,让我觉得作为一个音乐人才,不能让她就这样没落了,所以我在这里一直等你出来,想问问你的意思。
我有些头晕,把他的话反复思考几遍后才想起来一个重要的问题。你是谁?我问道。
坦白地说,一个音乐制作人,目前在某某公司担任执行总监吧。他认真地回答我。
这么半天,你还是没说重点啊。我皱着眉看向他。知道这些有什么用,我在问你的名字。
他眨了眨眼,表情有些吃惊,又有些想笑。雷文,或者,你可以叫我雷总监。
【6】
自从那天认识了雷文之后,我忽然感觉生活像是加速了一般。如果说以前只是自己一个人在路上骑着自行车慢慢地向前滑行的话,那么现在则像是被人塞进了小汽车,让别人载着我往前飞驰。即使自己想要停止,也停不下来了。
雷文跟我说了很多事情,我的,他的,音乐的,生活的,等等等等。在此之前,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做音乐需要经历这么多的烦恼。他说,他想要把我收到他们公司的门下,因为我弹吉他的风格他很喜欢,也很欣赏。如果加入了他们的公司,就会将我重点培养,把我打造成一个崭新的明日之星。他还说,我的才华别人少有,而我将会非常出名的。等我出名之后,我将会有一个全新的生活,不会再为生计愁恼。但是这个机会,如果现在错过了,以后就很难再遇到了。
他说完这些话后,就坐在一边等着我的回答。我想告诉他,你说的很棒,一切听起来都是那么的美妙,令人向往,但是这毕竟不是真的,我自己有几两重的这件事我比你更加清楚,而且你口中所谓的“我的才华”,在我父母看来是一文不值的。我想这样告诉他,但是看着他无比期待的表情,我又什么都说不下去了。毕竟这是第一次,从一个外人那里亲口得到了对我的认可。
我最终还是同意了他的请求,酒吧那种地方的工作也不能长期干下去,那么如果真的能换到一个更好的地方,又何乐而不为呢。
一个月后,雷文带着一叠文件找到了我。我随手翻着看了看,里面有一堆协议文件,包括那张“珍贵”的签约书。如果之前的我只是抱着玩玩的心态的话,那么这次,我真的要对他“俯首称臣”了。我以为当初他就只是说说而已的事,接下来真的要变为现实。等我签完了所有的合约书时,他正好从酒吧解决完了我遗留的“历史问题”并回到了我的住处。
雷文满意地收拾好那些文件,笑着对我说,好了,从现在起,你就是我们公司旗下的一名艺人了,而我,则是你的经纪人。
噢。我随声附和着。
不觉得高兴么?还是文件有什么问题?他很奇怪我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热情。
没,只是觉得,就这样了,我的人生就这样了吧。我抬眼看向别处。
说什么傻话,你的艺术人生才要刚刚开始。他用手揉乱我额前的碎发,说话的语气坚定不移。快去收拾东西,明天我们就出发去北京。
北京么?那个曾经与我失之交臂的地方,那个曾经让我憧憬并向往的地方,那个曾经让父母为我骄傲又自豪的地方,在兜兜转转了这么久之后,我最终还是要到达的地方。只是当初那个充满了自信和梦想的自己,已经不在了啊。这趟开往伊甸园的列车,来的太晚了。
临走的那天,我提前出发了3小时,只是告诉雷文按时在车站等我。而我,则拖着行李箱,回了趟家。我不敢上去,因为我害怕,害怕与他们相见时的那种沉默。那会让我窒息,又无法抑制地感到自卑。我只是站在花园里的槐树下,静静地看着家里的那扇窗。
不知过了多久,我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,他们从楼道出来,绕过灌木丛,穿过石板路,相携着向小区外走去。那一刻,有什么东西模糊了我的双眼,无论我怎么揉,它就是源源不断地上涌出来。我一直盯着他们的背影,不愿放过任何一秒,直到连他们最后的痕迹都消失在了视线之外。
【7】
我到北京后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躺在酒店里大睡了整整两天。30多个小时的火车,一路坐着过来,让我下车之后都快变成僵尸了。两天后,雷文敲开了我的房门,他一把将我从床上拽了起来,摇着半睡不醒的我说道,公司分的房子下来了,我有了新的住处。收拾好行李,退了房,然后我跟着雷文穿梭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中,向着新的住处迈进。
此时的北京,正值1996年的秋季,改革开放的成果随处可见,一派欣欣向荣的情景。我瞪大双眼惊叹地欣赏着北京城,恨不得自己像蜘蛛那样多张几只眼睛,好将这个地方一一查看清楚。这里可比庆城强了不知多少倍啊。宽阔笔直的长安街好像根本走不到尽头,而我只能紧紧地跟着雷文,若是丢了,就再也找不到了吧。那是我当时唯一的想法。
新的住处是位于今天二环边上的一个高档小区里,那时的高档在今天看来,也不过是一座还说的过去的小区罢了。我住在10层,是顶楼的位置,屋里都装潢好了,家具也换了新套的。我绕着房子走了一圈,感觉还不错,心里想着也许雷文说的话真的会实现。不过,这种感觉是什么,有一种隐隐地冲动,一种奔向未来的力量堆积在胸腔里,温热而发烫。
收拾好东西,雷文端着两杯酒走到我面前。祝贺你,正式成为我的同伴。他笑着对我说,迷人的脸庞在夜幕下微微发光。我忽然有一瞬的晕眩,接过酒杯一饮而尽。然后不敢看他的表情,回到屋里倒头就睡。那天晚上,我做了一个好梦,梦里有人在轻轻地亲吻着我的额头,那感觉是如此的真实,真实地让人不愿醒来。
第二天一大早,我和雷文就去了他所在的音乐公司。老总喆先生是个很和蔼的中年人,他微笑着接待了我,让我感到了久违的亲切。他听说我能弹一手很好的吉他,就立即提出要我现场表演。我从琴包里取出吉他,正琢磨着弹一首什么样的曲子时,雷文开口说,就弹[月光]吧。
[月光]是我在离开家后写的一首歌,恰好某天雷文来找我时我正在弹它,当时雷文一听就喜欢上了。但是我却不这么认为,因为这首曲子太过悲凉,尤其不适合在现在这种场合下表演。
喆老板听了雷文的建议道,那你就弹[月光]吧。
没办法,我只能遵从他的意思。一曲终了,喆老板半响才睁开双眼,我仿佛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泪水。他说,听了你这首曲子,我忽然好想回家啊,哈哈。说完,他笑了起来。不错,不愧是小雷发掘的人才,我相信你以后在公司里会有更大的进步。然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,就离开了。他走后,雷文一脸兴奋的看着我,怎么样?
什么怎么样?我一边绷着脸一边收拾琴,装傻充愣这种事情做的多了就不觉得有什么了。
当然是这种被别人重视的感觉了,怎么样?是不是很高兴?他揶揄着说。
我没有回答他,装好琴就站了起来。雷文叹了口气,跟着我走出了屋子。接下来,我们去哪里?我回过身问他。
哦,去录音棚吧,你也该看看将来工作的地方。雷文正色道。
【8】
两个月后,我终于推出了自己的第一张专辑,【月光】。公司给我做足了宣传,上电台,召开发布会,5万张的首发碟居然在一个月内销量一空。这个成绩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,喆老板拿着音像店传回的销售单笑得合不拢嘴,因此在年终会上,我得了公司的年度新人奖。雷文那家伙自从我的专辑大卖之后,整天一副乐呵呵的表情,逢人就帮我做宣传。
年终会的第二天,我接到了一个陌生人的电话,当时我正在煮方便面,听完他的话后,下一秒直接把滚烫的面汤打翻在地。雷文听见响声立即从另一个屋子跑过来,把我从地上抱起,揉着我被烫伤的右手,一脸心疼的询问,怎么了?发生了什么事?
我坐在他的怀里,灵魂出窍般地回答道,他说他喜欢我。
什么?!谁说的?雷文被我的话搞的有些晕了。
他说喜欢我,想约我出去……他说,他叫王烜。我呆呆地看着雷文的双眼,像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女看着自己的父亲一样。
雷文皱了皱眉,表情有些奇怪,但我却又说不出来哪里奇怪。他把我抱到客厅的沙发上,接着做下来不说话了。我忍不住开口问道,王烜是谁?
你认识的,昨天还特地走过来和你打招呼的那个。他脸色不悦的说。
啊……啊?!难道是他!可他不是……我有些不可置信,又有些怀疑的拖着长音看着雷文。
哦,是。他的艺名叫王某某,本名是王烜。雷文向后躺倒沙发上,一字一句地说。你刚来,对公司里的人都还不熟,他是去年进入公司的新人,照理说来,你还应该管他叫一声[师兄]才对。我和他不熟,平时没什么来往。怎么看,那小子都让人觉得不爽啊。
之后雷文还说了些什么,我已经听不到了,脑袋里来回反复的就只剩下王烜的声音。他在电话里说,早就听说公司来了一个吉他小才女,本来很早就想见一见的,可惜一直忙专辑没有时间。没想到昨天年终会上的一见后,我让他觉得很可爱,突然就喜欢上了,所以今天冒昧地打电话来约我一起出去。我仔细的回想了一遍昨天遇见王烜时的情景,他端着酒杯穿过人群来到我面前,祝贺我夺得了公司的年度新人奖,然后干杯喝酒,再转身离开。难道真的有一见钟情这种事么?怎么也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吧……我已经完全搞不懂了。
雷文看我一脸迷茫的样子,狠狠地打了我的头一下。喂,你给我清醒点,公司里禁止歌手之间谈恋爱,难道你想你刚刚起步的音乐生涯就此终结么?
疼死了,我又没说什么,你那么激动干嘛?!我捂着额头冲他嚷嚷。
好吧,总之你自己掂量着办,要是不想现在就被迫放弃的话,你最好离他远点。后半句话完全是以命令的口吻对我说的,说完后,他就转身进屋里去了。
没错,自从公司分了新房以后,雷文和我就住在了一起。但那时,还不是像今天这样的同居生活,我们只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,又一个公司里上班工作,而且名义上是经纪人和新人的两个人而已。当初搬入新房时,我曾经反对过,但是雷文义正严词地说我是个新人,不论是在公司里还是在北京城,都需要有人照顾着,等到以后我混熟了,他就会搬出去的。确实,雷文在工作上和生活上都很照顾我,当初第一次见他后产生的丝丝反感之意,也在这样日久天长的生活中消磨殆尽了。只是,不知不觉间,我好像渐渐对他产生了依赖感。虽然有时候他做的某些事仍然会让我不愉快,但是我也慢慢习惯了有他的日子。
就这样,时间一点点地向前推移,我们进入了1998年,我来北京后的第三年,雷文依然和我住在一起,没有丝毫要搬离的迹象。如果此时我能预料到以后会发生的事的话,那么,我会毫不犹豫地离开这里。
【9】
第一二两张专辑的大卖,让我迅速在音乐歌坛内蹿红起来,许多著名音乐制作人都向我抛出了橄榄枝,我像一个新生儿般对他们的好意受宠若惊。雷文说,面对这么多的糖衣炮弹,千万不能迷失自己哟。我不置可否。
如果能有更好的选择的话,我当然会去追随更好的了,其实现在想想,王烜也不错。那是我想了两天后给他的回答。雷文听了,立即从厨房里冲了出来,手都没洗就抱着我的脖子狠狠地咬了一口。然后他把我抵在墙上,表情凶狠地说,要是你敢再去招惹那个混蛋,我就让你三天下不了床。
我与雷文正式确立恋爱关系是在今年年初,虽然是恋人了,但是他说必须对外界保密。我想了想公司的规定,同意了他的说法。
事情的经过,都要拜托那个王烜。新年过后的第三天,他打电话约我出去。正好雷文不在,我就同意了。自从那次他说喜欢我后,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他,所以就这样一直拖着。以至于每次看到他都或多或少有些尴尬,好在他之后也没有再提过那次的事。其实平时能遇见王烜的机会很少,尽管在一个公司里,但是艺人们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做,不像在普通公司里,大家一天到晚都坐办公室,相见的机会有很多。几次公司的聚会和私人的小型聚餐,都有雷文陪着我,所以单独接触王烜的机会几乎没有。但我并不觉得王烜这人有多讨厌,尽管雷文一再强调他有多危险。而这次,王烜突然约我出去,大概是因为正好雷文不在吧。
我按照约好的时间来到[绿野仙踪],一家装修时尚的高档餐厅,王烜已经在私人区等我许久了。整个用餐过程中,他像一个绅士一样为我服务,虽然感觉还好,但是我总觉得有点怪异。吃了饭,他邀请我一起去打保龄球。我看着他书生气息白净的脸庞,虽然比不上雷文帅气,但是这种感觉让人更加真实。我点了点头,就看到他开心的笑了起来,一瞬间,心里有一股暖流流过。
王烜说的保龄球馆在一个度假酒店的地下一层,他让我在大厅里等着,自己则去前台办理手续。我在金色的大厅里左看右瞧,气派的装潢,华丽的摆设,无处不在显示着雍容华贵。看着在柜台前王烜忙碌的身影,那种怪异的感觉突然又冒了出来,再看看身边服务生的脸色,这种感觉顿时加强。这,是不是就是所谓的[开房]啊?想到这里,我突然浑身一个哆嗦,尽管如此,我还是愿意相信王烜的人品。
这时,包里传出铃声。我拿出手机一看,是雷文的来电,然后接了接听键。他说自己刚回来,问我在哪里,我告诉他我正和王烜在一起打保龄球,他那边的声音就立即小了下去,然后突然严肃地说让我呆在这里不要走,他立马过来接我。挂了电话,我觉得他有点小题大做,也就没想那么多。正好此时王烜办完手续,我便跟着他到地下一层打保龄球去了。
七局之后,我忽然觉得有点不舒服,一股恶心的感觉在胃部前后翻滚。王烜一脸担心地坐在我旁边,问我要不要上去透透气、休息一会,我扶着他的手站起来点了点头。他立即拿过椅背上的衣服和包就搀着我往电梯走去。等走到电梯前的时候,我基本上已将挂在他的身上了,而自己则一点力气都没有。王烜一边哄着我一边伸手按向电梯的按钮,可是还没等他碰到,电梯的门突然开了。
我听见了一声接一声的喘气,然后抬头就看到了雷文那张棱角分明又帅气的脸,不过此时的他头发凌乱,胡渣满脸,让他看起来更加愤怒无比。
你这个混蛋!!!下一秒,没有任何征兆的,雷文冲了上来,一拳打向王烜的脸。我告诉过你不准碰她!!!放开!
果然,人在愤怒的时候是什么都不会顾及的,雷文那一拳不仅结结实实地打到了王烜的脸上,连我都被他撞了出去。周围的人都惊叫着躲开了,不过他们没有散去,而是围成了一圈继续看热闹。我坐在地上,胃疼的说不出话来,可是如果不管的话,他们两个人一定会大打出手的。而此时,王烜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,撸起袖子,准备扳回刚才雷文的那一拳。
情急之下,我也管不了自己怎么样了,一下子冲到雷文面前抱住他,用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次发出的声音撒娇道,亲爱的,你怎么才来啊?我的胃好疼,都快要死了……你别生气了嘛~我们先回家好不好?
说完还不忘学着电视上那些瘦弱女蹭了蹭他的前胸,我知道自己从未学过表演,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演的还不错吧。不出我所料,在我一番[激情]表演之后,周围的声音都小了下去。最后,我只听到了雷文胸膛里快速跳动的心脏声。王烜也没有再做什么动作,此时此刻,好像这个世界只剩下了我,和我怀抱的人。正当我坚持不住准备松手,把雷文推进电梯的时候,他却突然紧紧地搂住我,低下头在我耳边蹭了蹭,并说了一句话,然后抬起头。我顿时像陷入冰窖一般,浑身感到一股寒意。
看来是我误会了。雷文对王烜正色道。谢谢你在我不在时照顾我老婆,现在我老婆身体不舒服,那我们回头见吧。
说完走上前把我的包接了过来,扭头就夹着我进了电梯。关门的一瞬间,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,我好像看见王烜的脸上露出一抹阴色。不过,我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再去想它了。晕倒的前一秒,我看见了雷文的笑容。
等到再次醒来,已经是两个小时后了。雷文把我抱回家,喂了药,就让我好好睡觉,而他自己则洗了澡,出去买些食物,再回来给我熬粥。不知怎的,我总觉得回家后的雷文有些怪怪的,他看我的眼神就像恶狼盯上了小绵羊,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。等他走后,我陷入了迷茫的状态,想睡但怎么也睡不着,脑海里总是响起他在我耳边磨蹭时说的那句话。
【小妖精,这次可是你自找的。等你好了,我会好好折磨你的。】
就这么想着想着,不知不觉间我睡了过去。等到醒来后,雷文已经把温热的粥端到了我的面前。我翻起身,接过粥,慢慢地一口一口喝掉它们,感觉胃里暖烘烘的,十分舒服。雷文一直坐在床边看着我吃完,然后他抬起手擦掉我嘴边的残渣,放入自己的口中。他的动作让我顿时吃了一惊,大脑断弦的我不知所措,说话都结巴了起来。
你……你做……做什么?我急忙向后躲,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。
味道还不错,我喜欢。雷文俯身向我靠近,用手抬起了我的头,让我的双眼不得不与他直视。叫我。
啊?什么?我被他的话搞晕了。
叫我。
雷……雷文。
叫我。
干嘛啦?我不是叫了么。我的视线又低了下来,只看到了他的下巴,光洁无暇,一定是刚刚洗澡时刮过的吧?
害怕我么?他的语气一转,突然问道。
不……不怕。我哆哆嗦嗦地回答着。
不怕?不怕你还发抖。
我……我是被冻的好不好!
我的强词夺理终于让他笑了出来,不过这并不能抵过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。
再给你一次机会,叫我。
你到底让我叫你什么啊?!说清楚些行不行?!在他强大的气场之下,我终于忍无可忍了。
身上还难受么?他忽然温柔地问道。
嗯?已经好多了。我条件反射地回答他。
接着,雷文拿走我手中的碗,又上上下下用眼光扫视了我一会儿。我被他看的毛骨悚然,身体内的第六感拼命告诉我[他很危险]、[眼前的人很危险]这件事,然后,还没等我做出反映,雷文已经倾身向我压了上来。
啊~!放开我!你要干什么?!救命啊!!!我拼命地挣扎着大叫,希望在他还没有进一步动作之前能有人听见响声过来救我,但是雷文只是用力压制我的反抗,把我紧紧地抱住压在床上。他用脸蹭开我耳边的碎发,一字一句地说道。
你在那么多人前叫我[亲爱的],我很开心。
雷文热呼呼的话吹在耳边,烫的我的耳根发痒。我想躲开,但是他紧紧地钳住了我,我想笑,但是他的话又让我想哭。
喂,你喜欢我吧?他突然用双手撑起身,低头看着我的眼睛。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,亦没有回答,但是泪水却模糊了双眼,最后流过眼尾,滴到他手上。
我也喜欢你啊,不回答的话,就当你默认了哦。雷文俯下身,开始亲吻我的双唇。
呐,我们在一起吧。
+Fin·上篇+
你死后,究竟想要变成什么呢?
你死后,究竟想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呢?
别傻了,死亡只是又一次的身临地狱而已。
【1】
我站在高楼上,看见远处的夕阳霞光晚照,浓重的火烧云舔舐着低垂的夜幕。一半光,一半影。就好像垂死的人,挣扎又扭曲的姿态。
如果一切能够重来,那该有多好。
如果一切能够重来,就可以选择另一条路了。
如果一切能够重来的话,那么结局,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?
但是,如果一切真的重来,也就不是这个世界了。
颠倒的夜空,急速的风,刺痛的双颊。
空气的旋窝将我包围,我像羽毛一般漂浮着。
我知道,我在飞翔。
“……咔嚓……”
【2】
六月的雨,八月的风,十一月的雪。
从没有一个城市,让我如此怀念。记忆中所有有关它的事情,以及那些与它有关的人们,每当回想起来,都会让我流泪满面。庆城啊,我曾经的故土。
1995年,我记得,那是个充满期待与希望的一年。当时的我刚从大学毕业,走出校门,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信心。该怎么说呢,就是浑身都感到一股力量,它催促着你去探索新的世界,去认识新的事物。我对自己感到信心满满,因为我是当时那一届里最优秀的毕业生。所谓“优秀”,也只是比其他与我出身相同的人们好了那么一点点,但仔细一想,却又找不到比他们高在哪。可是我就是这么固执的认为着,我会比同龄人出类拔萃,我会比他们都出名。
这种想法,我重来都没有改变过,包括当我后来遭遇那些事情的时候。
我读得是当时庆城里有名的音乐学院。音乐学院?没错。你可能会问,为什么不是像清华北大那样正统一点的大学?哦,并不是我没志向,只是我的高考分数和当年北大在庆城的招收分差了7分,以至于与梦想中的象牙塔失之交臂。本来可以再读一年接着考北大,按照这次的高考成绩预算的话,明年我一定可以上北大的。但是当时一想到还要再读一年高三,我就忍受不了那个苦,索性在填志愿时,第二顺位就随便写了一个感兴趣的。
那时的我只是想着,如果考不上北大,去不了北京的话,那么我就在庆城里弹一辈子吉他,舒舒服服地一辈子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了。我发誓,当时我只是稍微想了想而已,因为一模和二模的成绩已经说明了“北大就是我的”这个事实。可谁曾想,我这还未说出口的想法竟然“一语成谶”。
人们所说的造化弄人也不过如此吧。
只是后来的事态发展谁都无法预料。最终,我还是去了北京,到了那个让我既甜蜜又痛苦的城市,遇见了那些让我既疯狂又绝望的人,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。
【3】
我所读的音乐学院里有许多乐器分科,而我选择学习吉他。在当时,这个学科并不是最热门的,学员最多的要数西洋古典乐器,像大提琴、长笛之类的。可是我知道,只要我努力,不管我学的是什么,都一定会有成就。就凭我还差7分进北大的成绩,我有这个能力和信心。
我把这些年攒的零用钱全部拿了出来,又从母亲那里借了一些。之所以说“借”,是因为他们对我的义务监督和抚养的期限已到,我已经成年了,再没有理由要求他们无条件的为我买这买那,并且,人借来的东西总是要还的。以上,是父亲在我18岁生日时说过的话。
我数了数这些钱,差不多有1500块,这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。一想到,我可以自由地支配它们,不用再请示父母,我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。
19岁夏天的末尾,我用这些钱到小城中心商业街的一家乐器行买了一把吉他。虽然只是个二手货,但我还是兴奋的交了钱。临走时,店主好心地送了一个琴套给我,他说,好好用它吧,这吉他不比其他的差。我当时高兴的有点茫然,但是我想,我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。
当我把这把老式陈旧的二手吉他背回家时,父亲正坐在沙发上吞吐着烟雾。他看我抱着它走过狭窄的客厅,突然开口道,那些钱就换了这玩意儿?接着是一声悠长的叹息。我站住脚停在那里看着他,不知该说些什么。其实,已经什么都没必要说了。他对我放弃另外365天努力去换取更好前途的做法伤透了心。而且,我还明白,自从录取通知单下发的那天起,他也已经放弃我了。默默地转身离开,我抱着吉他走进房间锁了门。
整个下午,我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弹琴。按照上课乐理老师讲的吉他知识,调了弦,试了音,果然如乐器行老板说的一样,这是把优秀的二手吉他。轻轻波动琴弦,一股圆润的声音便涌了出来。像是最美的珍珠敲打着玉器,碰撞出最清澈的响声。这大概就是所谓的“嘈嘈切切错杂弹,大珠小珠落玉盘”了吧,我想道。也许,你原来的主人是迫不得已才卖了你的,但是既然被我遇见了,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了,我一定会好好练习的。
我觉得我应该好好地庆祝一下,因为我终于买了吉他,因为我终于摆脱了十年寒窗的苦读生涯,也因为我终于走出了父母既定的安排,可以选择做自己喜欢的事了。所以我给我的第一把吉他取了名字,它叫[命运]。是的,有时候,最爱捉弄人的,正是他们往往想摆脱却又摆脱不掉的命运。
而那时的我,天真到已经觉得掌握了自己的命运,才会愚蠢又可悲地取了这么一个名字。
【4】
大二和大三的两年时间里,我一直苦练着吉他。几乎从早到晚,一年365天,只要有时间,我就会在琴房里泡着。怀抱着吉他,一遍又一遍地练习。练到大拇指和食指脱了无数次的皮,练到它们都被磨起了蜡黄的老茧,练到整个手掌最后僵硬麻木、酸疼无比。
柔情的小夜曲,轻快明朗的流行音乐,甚至有段时间我竟然突发奇想地练起了深沉的G大调。呵呵,那时的自己就像一个痴迷在音乐世界里的疯子一样,就这么不顾一切地、断绝一切地在那个世界里奔跑着,努力地、拼尽全力地奔跑着。
我时常会想起一些音乐界的奇才们,有时候练着练着琴,就会不由自主地转移了思绪。天分过人的莫扎特,聋耳天才贝多芬,生途坎坷的肖邦,巴赫,还有……还有许多。他们的事迹和脸庞一遍遍地浮现在脑海里,让我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,而且越想越强烈的预感,我将会在音乐的世界里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,那将会是一条谁都无法取代的路。有了这个感觉,我忽然觉得每次回家时,父亲失望的叹息和母亲哀怨的脸庞都变得不再重要了。我坚信,我会活的比这里所有的人都好上百倍,会比他们任何人都更加精彩。
大四的时候,正赶上这所音乐学院举办校园祭。所说的校园祭无非就是让各大学科的拔尖学生来一场才艺展示,自愿报名。虽说自愿,但是有些学生却早已上了教授们内定的比赛名单。我的吉他已经小有所成,参加校园祭只不过是为了证明一下自己这两年来苦练的结果。我永远记得那一天,是个微风拂面的下午,几乎全学院的人都集中到了中央广场上,他们翘首着、期盼着、沸腾着、欢呼着。我坐在临时搭建起来的舞台上,翘着腿,抱着吉他,一曲接着一曲地弹着,一首接一首地唱着。沉重的吉他压得我的腿都麻木了,但是我完全不在乎,只是感觉那天环绕在中央广场周围的桃花开得好美,就算每天都从旁边经过,也没觉得它们像今天那样美过。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,当我表演结束时,我似乎看到整个世界都欢呼了起来。
也许是校园祭的成功表演让我信心倍增,在之后的毕业实习期间,我的工作也很顺利。我在庆城的一家酒吧里找了一份工作,大约像是临时站台之类。得到工作后的第一时间,我就往家里打了电话。接电话的是母亲,我迫不及待地告诉了她这个消息。原以为她就算不高兴也至少会对我说些鼓励的话,但是没想到,电话的那头却是一阵沉默。接着我听到了父亲的声音,他说,浪费四年时间就换来了这个?语气生硬,还夹杂着怒火,接着传来一阵清脆的破裂声,然后就是无边无际的忙音。我握着听筒站在那里,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泪水湿了眼眶。我能想象得出父亲说这话时的表情,也能想象得出他愤怒地摔杯子的样子,还有坐在一边拿着电话、一脸哀默的母亲。而他们的样子,最终成为了我逃离这座小城最充分的理由。
其实,不回家也没什么不好,其实,自己住也挺好的。我一直这样自我安慰着,又逃避着。对自己的音乐前途充满信心,但是却害怕见到父母失望的脸庞。白天窝在租来的房子里伤心欲绝,晚上又到嘈杂的酒吧里说笑弹唱,这两种矛盾又复杂的情绪让我几度面临精神崩溃的边缘。直到后来我遇见了他,雷文,那个把我真正引领到音乐大道上的人。
在实习后的第三个月末,我与那家酒吧签订了长期合作协议,并且领到了自己的第一份工资。虽然只有1200块,是当时夜场站台工作人里最低的,但我已经满足了。我用这笔钱付了房租,又还了当初向母亲借钱买吉他时的那笔债,最后把剩下的几十块钱小心翼翼地装进兜里,这可是我这个月仅有的生活费,没了它,我只能出去要饭了。
我永远记得当我把钱拿回家里放在他们面前的那一刻,母亲的眼光闪烁,而父亲只是冷漠的看了我一眼,就转身离开了。我知道,虽然我现在能挣钱了,但他还是没有认同我。其实,他是瞧不起我的,更瞧不起我现在的工作。我明白他现在还是对我当初的选择耿耿于怀,不明白这个曾经如此出色的女儿,为什么如今做着为他人谈笑说唱这样卑微的工作,他一直相信着我应该有更好出路,而不是被困在这座小城里面,默默无闻地度过一生。
真可笑,当人类的幻想远远大于实际时,就是我父亲的那个样子。
我什么都没多说,放下钱,回到自己住了22年的小屋里开始收拾东西。我真想把这个家里还值得我去回忆的东西通通带走,可是那天的我只拿了一个普通的手提箱,它无法全部装下它们,就像长大后的我,再也无法装下父母思想了。应该出去闯一闯了,我已不再是从前那个言听计从的小孩子。收拾好了衣服和日常生活用品,我拖着箱子走到门口。母亲站在那里看着我,也只是看着我,一如既往的沉默,就像高考之后过去的1500多个日日夜夜一样,沉默而哀愁。她现在站在这里,只是对一个辜负了他们期望的女儿做最后的告别罢了。
我想上去抱抱她,可是身体却执行了相反的动作。拧锁,开门,关门,转身。隔着镂空的铁栅栏,我忽然感到一瞬间的迷茫。这样的结局,并不是自己当初想要的啊。我能感觉得到,此刻的母亲正站在门的另一边,注视着我的背影。但是最终,她还是关上了门,彻底的将我留在了外面的世界。
【5】
再次清醒过来,已经是三天后的下午了。自从那天我提着行李箱回到住处后,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喝了整整半箱啤酒。借酒浇愁的人都不愿意让旁人看着。低浓度的酒精喝的再多也醉不了人,但是它们却久久积聚在我的胸口,烧的五脏六腑都跟着绞痛起来。很痛,也很苦,但是肉体上再多的痛苦也比不上心里面的。离开家后的我还是没能甩掉这个毛病,一但遇到不开心的事,宁愿独自舔伤,也不愿意找人倾诉。其实,也已经没有人可以倾诉的了,那些大学时期三两个曾经一起说笑玩闹的朋友,如今都各奔东西,去寻找自己的前程了。还留守在这个小城的,也只剩下了我。
我究竟算是什么呢?我究竟在做什么呢?我究竟还剩什么呢?这是这三天以来,我在半睡半醒之间一直思考的问题。毕了业的我只不过是个会弹吉他的小小乐手,在酒吧站台的我只不过是为了他人赚钱的工具,离开家的我也只不过剩下我自己了。我能有什么得意的呢?是还差7分就能上北大的分数么?可现在它什么都不是了。是可以自以为傲的吉他么?可没了你还会有更多的吉他手啊。是的,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得意的了。与那个刚从学校出来初入社会的自己相比,我退却了。热情什么的,希望什么的,努力什么的,如今都和我没有半点关系了。
我从床上爬起来,换了衣服,又收拾好房间,然后背着吉他,去完成今天必须完成的“任务”。到达酒吧后,离开场次还有些时间,我索性就在吧台前找了一个位置坐下等着。调酒师在后面晃动着酒器,冰块与瓶子碰撞发出的声响好像在演奏一首无名的乐曲。我用脚轻轻地跟着它打节拍。此时,坐在我旁边的男人突然转过了脸,晃动着手中的高脚杯,倾身向我靠近。一秒钟的走神后,我急忙靠向另一边,然后就看见他的双唇一扇一合地道,让我猜猜,你就是那个“吉他小才女”吧?不错嘛,拍子打得挺准的。
什么?我下意识的反问回去。他没有回答,只是抬起手饮尽杯中的酒,然后淡笑着对调酒师说,什么嘛?原来只是今年的葡萄酒啊?那还买的这么贵?!好酸。我坐在一边呆呆地看着他,心里想着该不会是遇见哪个青山病院里逃出来的疯子了吧,却没想到对面调酒师的脸色已经变得雪青。
看了一眼手表,马上就要到开场的时间了,我从椅子上起来,径直向舞台的方向走去。和同伴们打了声招呼后,就坐下调整起了设备和乐器。一切还是如三天前一样,喧闹的酒吧,舞池里扭动的人群,疯狂的节拍和鼓点,这里的一切都刺得我的耳膜生疼。它们将我从之前的迷茫中生生地硬拉出来,又将我推入了另一个更加浑噩的世界里去。
四个小时的“狂欢”结束之后,我来到酒吧的后廊里,在这里和同伴们商量了一下两天后要表演的曲目。等到我从酒吧的后门出来时,已经是夜里凌晨1点多了。我像往常一样沿着小路向外走去,却没想到被人从后面一把拽住。惊慌失措的我回过头刚想大叫,却没想到又看见了他,那个称呼我为“吉他小才女”的男人。他拽了我一下就松开了手,接着我看到他眯起了好看的双眼,微微笑着说,果然是你啊,还不错,倒是合我胃口。
下一秒,我就慌了,开始拼命向后退去。你要干什么?!变态,别过来!!!
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用了多大的声音朝他喊去,但是当时的我只是下意识地觉得,如果声音再大点,至少是能把他吓退的。这样吼完后,他倒是愣住了,不过没过几秒,他就大笑了起来。
好像是我没有把话说清楚。他抱着肚子边笑边说。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你,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。
看见我疑惑的目光后,他接着说,我想问问你,愿不愿意离开这里,到一个更加好的地方去。
什么意思?我现在一头雾水。
我的星探告诉我,这个酒吧里有一个弹吉他的小才女,所以我就“慕名”前来看看。他道。本来我觉得没什么,但是后来,看了你的演出,让我觉得作为一个音乐人才,不能让她就这样没落了,所以我在这里一直等你出来,想问问你的意思。
我有些头晕,把他的话反复思考几遍后才想起来一个重要的问题。你是谁?我问道。
坦白地说,一个音乐制作人,目前在某某公司担任执行总监吧。他认真地回答我。
这么半天,你还是没说重点啊。我皱着眉看向他。知道这些有什么用,我在问你的名字。
他眨了眨眼,表情有些吃惊,又有些想笑。雷文,或者,你可以叫我雷总监。
【6】
自从那天认识了雷文之后,我忽然感觉生活像是加速了一般。如果说以前只是自己一个人在路上骑着自行车慢慢地向前滑行的话,那么现在则像是被人塞进了小汽车,让别人载着我往前飞驰。即使自己想要停止,也停不下来了。
雷文跟我说了很多事情,我的,他的,音乐的,生活的,等等等等。在此之前,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做音乐需要经历这么多的烦恼。他说,他想要把我收到他们公司的门下,因为我弹吉他的风格他很喜欢,也很欣赏。如果加入了他们的公司,就会将我重点培养,把我打造成一个崭新的明日之星。他还说,我的才华别人少有,而我将会非常出名的。等我出名之后,我将会有一个全新的生活,不会再为生计愁恼。但是这个机会,如果现在错过了,以后就很难再遇到了。
他说完这些话后,就坐在一边等着我的回答。我想告诉他,你说的很棒,一切听起来都是那么的美妙,令人向往,但是这毕竟不是真的,我自己有几两重的这件事我比你更加清楚,而且你口中所谓的“我的才华”,在我父母看来是一文不值的。我想这样告诉他,但是看着他无比期待的表情,我又什么都说不下去了。毕竟这是第一次,从一个外人那里亲口得到了对我的认可。
我最终还是同意了他的请求,酒吧那种地方的工作也不能长期干下去,那么如果真的能换到一个更好的地方,又何乐而不为呢。
一个月后,雷文带着一叠文件找到了我。我随手翻着看了看,里面有一堆协议文件,包括那张“珍贵”的签约书。如果之前的我只是抱着玩玩的心态的话,那么这次,我真的要对他“俯首称臣”了。我以为当初他就只是说说而已的事,接下来真的要变为现实。等我签完了所有的合约书时,他正好从酒吧解决完了我遗留的“历史问题”并回到了我的住处。
雷文满意地收拾好那些文件,笑着对我说,好了,从现在起,你就是我们公司旗下的一名艺人了,而我,则是你的经纪人。
噢。我随声附和着。
不觉得高兴么?还是文件有什么问题?他很奇怪我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热情。
没,只是觉得,就这样了,我的人生就这样了吧。我抬眼看向别处。
说什么傻话,你的艺术人生才要刚刚开始。他用手揉乱我额前的碎发,说话的语气坚定不移。快去收拾东西,明天我们就出发去北京。
北京么?那个曾经与我失之交臂的地方,那个曾经让我憧憬并向往的地方,那个曾经让父母为我骄傲又自豪的地方,在兜兜转转了这么久之后,我最终还是要到达的地方。只是当初那个充满了自信和梦想的自己,已经不在了啊。这趟开往伊甸园的列车,来的太晚了。
临走的那天,我提前出发了3小时,只是告诉雷文按时在车站等我。而我,则拖着行李箱,回了趟家。我不敢上去,因为我害怕,害怕与他们相见时的那种沉默。那会让我窒息,又无法抑制地感到自卑。我只是站在花园里的槐树下,静静地看着家里的那扇窗。
不知过了多久,我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,他们从楼道出来,绕过灌木丛,穿过石板路,相携着向小区外走去。那一刻,有什么东西模糊了我的双眼,无论我怎么揉,它就是源源不断地上涌出来。我一直盯着他们的背影,不愿放过任何一秒,直到连他们最后的痕迹都消失在了视线之外。
【7】
我到北京后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躺在酒店里大睡了整整两天。30多个小时的火车,一路坐着过来,让我下车之后都快变成僵尸了。两天后,雷文敲开了我的房门,他一把将我从床上拽了起来,摇着半睡不醒的我说道,公司分的房子下来了,我有了新的住处。收拾好行李,退了房,然后我跟着雷文穿梭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中,向着新的住处迈进。
此时的北京,正值1996年的秋季,改革开放的成果随处可见,一派欣欣向荣的情景。我瞪大双眼惊叹地欣赏着北京城,恨不得自己像蜘蛛那样多张几只眼睛,好将这个地方一一查看清楚。这里可比庆城强了不知多少倍啊。宽阔笔直的长安街好像根本走不到尽头,而我只能紧紧地跟着雷文,若是丢了,就再也找不到了吧。那是我当时唯一的想法。
新的住处是位于今天二环边上的一个高档小区里,那时的高档在今天看来,也不过是一座还说的过去的小区罢了。我住在10层,是顶楼的位置,屋里都装潢好了,家具也换了新套的。我绕着房子走了一圈,感觉还不错,心里想着也许雷文说的话真的会实现。不过,这种感觉是什么,有一种隐隐地冲动,一种奔向未来的力量堆积在胸腔里,温热而发烫。
收拾好东西,雷文端着两杯酒走到我面前。祝贺你,正式成为我的同伴。他笑着对我说,迷人的脸庞在夜幕下微微发光。我忽然有一瞬的晕眩,接过酒杯一饮而尽。然后不敢看他的表情,回到屋里倒头就睡。那天晚上,我做了一个好梦,梦里有人在轻轻地亲吻着我的额头,那感觉是如此的真实,真实地让人不愿醒来。
第二天一大早,我和雷文就去了他所在的音乐公司。老总喆先生是个很和蔼的中年人,他微笑着接待了我,让我感到了久违的亲切。他听说我能弹一手很好的吉他,就立即提出要我现场表演。我从琴包里取出吉他,正琢磨着弹一首什么样的曲子时,雷文开口说,就弹[月光]吧。
[月光]是我在离开家后写的一首歌,恰好某天雷文来找我时我正在弹它,当时雷文一听就喜欢上了。但是我却不这么认为,因为这首曲子太过悲凉,尤其不适合在现在这种场合下表演。
喆老板听了雷文的建议道,那你就弹[月光]吧。
没办法,我只能遵从他的意思。一曲终了,喆老板半响才睁开双眼,我仿佛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泪水。他说,听了你这首曲子,我忽然好想回家啊,哈哈。说完,他笑了起来。不错,不愧是小雷发掘的人才,我相信你以后在公司里会有更大的进步。然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,就离开了。他走后,雷文一脸兴奋的看着我,怎么样?
什么怎么样?我一边绷着脸一边收拾琴,装傻充愣这种事情做的多了就不觉得有什么了。
当然是这种被别人重视的感觉了,怎么样?是不是很高兴?他揶揄着说。
我没有回答他,装好琴就站了起来。雷文叹了口气,跟着我走出了屋子。接下来,我们去哪里?我回过身问他。
哦,去录音棚吧,你也该看看将来工作的地方。雷文正色道。
【8】
两个月后,我终于推出了自己的第一张专辑,【月光】。公司给我做足了宣传,上电台,召开发布会,5万张的首发碟居然在一个月内销量一空。这个成绩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,喆老板拿着音像店传回的销售单笑得合不拢嘴,因此在年终会上,我得了公司的年度新人奖。雷文那家伙自从我的专辑大卖之后,整天一副乐呵呵的表情,逢人就帮我做宣传。
年终会的第二天,我接到了一个陌生人的电话,当时我正在煮方便面,听完他的话后,下一秒直接把滚烫的面汤打翻在地。雷文听见响声立即从另一个屋子跑过来,把我从地上抱起,揉着我被烫伤的右手,一脸心疼的询问,怎么了?发生了什么事?
我坐在他的怀里,灵魂出窍般地回答道,他说他喜欢我。
什么?!谁说的?雷文被我的话搞的有些晕了。
他说喜欢我,想约我出去……他说,他叫王烜。我呆呆地看着雷文的双眼,像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女看着自己的父亲一样。
雷文皱了皱眉,表情有些奇怪,但我却又说不出来哪里奇怪。他把我抱到客厅的沙发上,接着做下来不说话了。我忍不住开口问道,王烜是谁?
你认识的,昨天还特地走过来和你打招呼的那个。他脸色不悦的说。
啊……啊?!难道是他!可他不是……我有些不可置信,又有些怀疑的拖着长音看着雷文。
哦,是。他的艺名叫王某某,本名是王烜。雷文向后躺倒沙发上,一字一句地说。你刚来,对公司里的人都还不熟,他是去年进入公司的新人,照理说来,你还应该管他叫一声[师兄]才对。我和他不熟,平时没什么来往。怎么看,那小子都让人觉得不爽啊。
之后雷文还说了些什么,我已经听不到了,脑袋里来回反复的就只剩下王烜的声音。他在电话里说,早就听说公司来了一个吉他小才女,本来很早就想见一见的,可惜一直忙专辑没有时间。没想到昨天年终会上的一见后,我让他觉得很可爱,突然就喜欢上了,所以今天冒昧地打电话来约我一起出去。我仔细的回想了一遍昨天遇见王烜时的情景,他端着酒杯穿过人群来到我面前,祝贺我夺得了公司的年度新人奖,然后干杯喝酒,再转身离开。难道真的有一见钟情这种事么?怎么也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吧……我已经完全搞不懂了。
雷文看我一脸迷茫的样子,狠狠地打了我的头一下。喂,你给我清醒点,公司里禁止歌手之间谈恋爱,难道你想你刚刚起步的音乐生涯就此终结么?
疼死了,我又没说什么,你那么激动干嘛?!我捂着额头冲他嚷嚷。
好吧,总之你自己掂量着办,要是不想现在就被迫放弃的话,你最好离他远点。后半句话完全是以命令的口吻对我说的,说完后,他就转身进屋里去了。
没错,自从公司分了新房以后,雷文和我就住在了一起。但那时,还不是像今天这样的同居生活,我们只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,又一个公司里上班工作,而且名义上是经纪人和新人的两个人而已。当初搬入新房时,我曾经反对过,但是雷文义正严词地说我是个新人,不论是在公司里还是在北京城,都需要有人照顾着,等到以后我混熟了,他就会搬出去的。确实,雷文在工作上和生活上都很照顾我,当初第一次见他后产生的丝丝反感之意,也在这样日久天长的生活中消磨殆尽了。只是,不知不觉间,我好像渐渐对他产生了依赖感。虽然有时候他做的某些事仍然会让我不愉快,但是我也慢慢习惯了有他的日子。
就这样,时间一点点地向前推移,我们进入了1998年,我来北京后的第三年,雷文依然和我住在一起,没有丝毫要搬离的迹象。如果此时我能预料到以后会发生的事的话,那么,我会毫不犹豫地离开这里。
【9】
第一二两张专辑的大卖,让我迅速在音乐歌坛内蹿红起来,许多著名音乐制作人都向我抛出了橄榄枝,我像一个新生儿般对他们的好意受宠若惊。雷文说,面对这么多的糖衣炮弹,千万不能迷失自己哟。我不置可否。
如果能有更好的选择的话,我当然会去追随更好的了,其实现在想想,王烜也不错。那是我想了两天后给他的回答。雷文听了,立即从厨房里冲了出来,手都没洗就抱着我的脖子狠狠地咬了一口。然后他把我抵在墙上,表情凶狠地说,要是你敢再去招惹那个混蛋,我就让你三天下不了床。
我与雷文正式确立恋爱关系是在今年年初,虽然是恋人了,但是他说必须对外界保密。我想了想公司的规定,同意了他的说法。
事情的经过,都要拜托那个王烜。新年过后的第三天,他打电话约我出去。正好雷文不在,我就同意了。自从那次他说喜欢我后,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他,所以就这样一直拖着。以至于每次看到他都或多或少有些尴尬,好在他之后也没有再提过那次的事。其实平时能遇见王烜的机会很少,尽管在一个公司里,但是艺人们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做,不像在普通公司里,大家一天到晚都坐办公室,相见的机会有很多。几次公司的聚会和私人的小型聚餐,都有雷文陪着我,所以单独接触王烜的机会几乎没有。但我并不觉得王烜这人有多讨厌,尽管雷文一再强调他有多危险。而这次,王烜突然约我出去,大概是因为正好雷文不在吧。
我按照约好的时间来到[绿野仙踪],一家装修时尚的高档餐厅,王烜已经在私人区等我许久了。整个用餐过程中,他像一个绅士一样为我服务,虽然感觉还好,但是我总觉得有点怪异。吃了饭,他邀请我一起去打保龄球。我看着他书生气息白净的脸庞,虽然比不上雷文帅气,但是这种感觉让人更加真实。我点了点头,就看到他开心的笑了起来,一瞬间,心里有一股暖流流过。
王烜说的保龄球馆在一个度假酒店的地下一层,他让我在大厅里等着,自己则去前台办理手续。我在金色的大厅里左看右瞧,气派的装潢,华丽的摆设,无处不在显示着雍容华贵。看着在柜台前王烜忙碌的身影,那种怪异的感觉突然又冒了出来,再看看身边服务生的脸色,这种感觉顿时加强。这,是不是就是所谓的[开房]啊?想到这里,我突然浑身一个哆嗦,尽管如此,我还是愿意相信王烜的人品。
这时,包里传出铃声。我拿出手机一看,是雷文的来电,然后接了接听键。他说自己刚回来,问我在哪里,我告诉他我正和王烜在一起打保龄球,他那边的声音就立即小了下去,然后突然严肃地说让我呆在这里不要走,他立马过来接我。挂了电话,我觉得他有点小题大做,也就没想那么多。正好此时王烜办完手续,我便跟着他到地下一层打保龄球去了。
七局之后,我忽然觉得有点不舒服,一股恶心的感觉在胃部前后翻滚。王烜一脸担心地坐在我旁边,问我要不要上去透透气、休息一会,我扶着他的手站起来点了点头。他立即拿过椅背上的衣服和包就搀着我往电梯走去。等走到电梯前的时候,我基本上已将挂在他的身上了,而自己则一点力气都没有。王烜一边哄着我一边伸手按向电梯的按钮,可是还没等他碰到,电梯的门突然开了。
我听见了一声接一声的喘气,然后抬头就看到了雷文那张棱角分明又帅气的脸,不过此时的他头发凌乱,胡渣满脸,让他看起来更加愤怒无比。
你这个混蛋!!!下一秒,没有任何征兆的,雷文冲了上来,一拳打向王烜的脸。我告诉过你不准碰她!!!放开!
果然,人在愤怒的时候是什么都不会顾及的,雷文那一拳不仅结结实实地打到了王烜的脸上,连我都被他撞了出去。周围的人都惊叫着躲开了,不过他们没有散去,而是围成了一圈继续看热闹。我坐在地上,胃疼的说不出话来,可是如果不管的话,他们两个人一定会大打出手的。而此时,王烜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,撸起袖子,准备扳回刚才雷文的那一拳。
情急之下,我也管不了自己怎么样了,一下子冲到雷文面前抱住他,用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次发出的声音撒娇道,亲爱的,你怎么才来啊?我的胃好疼,都快要死了……你别生气了嘛~我们先回家好不好?
说完还不忘学着电视上那些瘦弱女蹭了蹭他的前胸,我知道自己从未学过表演,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演的还不错吧。不出我所料,在我一番[激情]表演之后,周围的声音都小了下去。最后,我只听到了雷文胸膛里快速跳动的心脏声。王烜也没有再做什么动作,此时此刻,好像这个世界只剩下了我,和我怀抱的人。正当我坚持不住准备松手,把雷文推进电梯的时候,他却突然紧紧地搂住我,低下头在我耳边蹭了蹭,并说了一句话,然后抬起头。我顿时像陷入冰窖一般,浑身感到一股寒意。
看来是我误会了。雷文对王烜正色道。谢谢你在我不在时照顾我老婆,现在我老婆身体不舒服,那我们回头见吧。
说完走上前把我的包接了过来,扭头就夹着我进了电梯。关门的一瞬间,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,我好像看见王烜的脸上露出一抹阴色。不过,我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再去想它了。晕倒的前一秒,我看见了雷文的笑容。
等到再次醒来,已经是两个小时后了。雷文把我抱回家,喂了药,就让我好好睡觉,而他自己则洗了澡,出去买些食物,再回来给我熬粥。不知怎的,我总觉得回家后的雷文有些怪怪的,他看我的眼神就像恶狼盯上了小绵羊,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。等他走后,我陷入了迷茫的状态,想睡但怎么也睡不着,脑海里总是响起他在我耳边磨蹭时说的那句话。
【小妖精,这次可是你自找的。等你好了,我会好好折磨你的。】
就这么想着想着,不知不觉间我睡了过去。等到醒来后,雷文已经把温热的粥端到了我的面前。我翻起身,接过粥,慢慢地一口一口喝掉它们,感觉胃里暖烘烘的,十分舒服。雷文一直坐在床边看着我吃完,然后他抬起手擦掉我嘴边的残渣,放入自己的口中。他的动作让我顿时吃了一惊,大脑断弦的我不知所措,说话都结巴了起来。
你……你做……做什么?我急忙向后躲,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。
味道还不错,我喜欢。雷文俯身向我靠近,用手抬起了我的头,让我的双眼不得不与他直视。叫我。
啊?什么?我被他的话搞晕了。
叫我。
雷……雷文。
叫我。
干嘛啦?我不是叫了么。我的视线又低了下来,只看到了他的下巴,光洁无暇,一定是刚刚洗澡时刮过的吧?
害怕我么?他的语气一转,突然问道。
不……不怕。我哆哆嗦嗦地回答着。
不怕?不怕你还发抖。
我……我是被冻的好不好!
我的强词夺理终于让他笑了出来,不过这并不能抵过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。
再给你一次机会,叫我。
你到底让我叫你什么啊?!说清楚些行不行?!在他强大的气场之下,我终于忍无可忍了。
身上还难受么?他忽然温柔地问道。
嗯?已经好多了。我条件反射地回答他。
接着,雷文拿走我手中的碗,又上上下下用眼光扫视了我一会儿。我被他看的毛骨悚然,身体内的第六感拼命告诉我[他很危险]、[眼前的人很危险]这件事,然后,还没等我做出反映,雷文已经倾身向我压了上来。
啊~!放开我!你要干什么?!救命啊!!!我拼命地挣扎着大叫,希望在他还没有进一步动作之前能有人听见响声过来救我,但是雷文只是用力压制我的反抗,把我紧紧地抱住压在床上。他用脸蹭开我耳边的碎发,一字一句地说道。
你在那么多人前叫我[亲爱的],我很开心。
雷文热呼呼的话吹在耳边,烫的我的耳根发痒。我想躲开,但是他紧紧地钳住了我,我想笑,但是他的话又让我想哭。
喂,你喜欢我吧?他突然用双手撑起身,低头看着我的眼睛。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,亦没有回答,但是泪水却模糊了双眼,最后流过眼尾,滴到他手上。
我也喜欢你啊,不回答的话,就当你默认了哦。雷文俯下身,开始亲吻我的双唇。
呐,我们在一起吧。
+Fin·上篇+